——端午节有感并闲说文怀沙、李辉及“历史真相”
2008年端午节,中央电视台第三频道办了一个纪念屈原的专题节目,其间有文怀沙吟咏屈原《离骚》的几句,给我印象很深,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这位老人。文怀沙满面红光,主持人之前介绍其为98岁。他以一种似唱似歌的方式,以我们今天不曾听过的古音吟诵,其中“吾将上下而求索”中的“下”“索”两字读音分别为“乎”“肃”,让我感到既新奇,又有几分敬佩。笔者虽然喜欢古典诗词,但对于《诗经》《楚辞》却未尝深读过,主要觉得太难啃。这是我对文怀沙的初次印象——一个挺有品味的老才子。
2009年2月18日,《北京晚报》第37版以整版篇幅刊载李辉长文《李辉质疑文怀沙》,使我对文怀沙开始有了怀疑。李辉的主要观点一是年纪,李坚持文生于1922年或1921年,而文至今强调出生为1910年;二,李强调文于文革期间入狱原因,与文自己说的大相径庭。按李说,文入狱的罪名是“诈骗、流氓罪”;三,李质疑文的“国学大师”称号。李在文章中说“寻遍图书馆和网上旧书店,难见一本他的学术专著,故只好放弃研究他的学问的念头”。李在文章的最后说此文的目的是“使历史尽可能接近于真相”。
文怀沙的书我手上倒是有一本《屈原离骚今绎》,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7月第二次印刷。另在《俞平伯学术论著自选集》(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第一版)、《红学1954》(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两书中,间或看到有关一些文的事迹与评价。李辉是我尊敬的一个作者,我曾看过很多他在《收获》中的随笔,给我的印象是文风扎实,以深入的调查为基础,尽量拨清历史迷雾。
李辉的目的“使历史尽可能接近于真相”,这让我很佩服,但我看罢他的长文也只能发出一丝苦笑。可以说他对于文怀沙的质疑并没有太可靠的事实来支持其论点。理由如下:一、他并未读过文怀沙的任何一本纸质的书,这是个致命的弱点,因而他无从感受书以外的一些东西;二与文怀沙曾较密切共事的舒芜先生并未“亲口”说出一些李所需要的“事实”;三、关于文怀沙入狱的“史实”(指1963年在东单剧场的宣判)不能让人信服。为什么这么说,我认为我国文艺界,自“两个口号”之争后直至至少粉碎“四人帮”就从没有正常过,建国后批武训、批胡适、批俞平伯,直到彻底粉碎“胡风集团”。其间有太多太多目前见不到的“白纸黑字”,如果仅以目前可见的“白纸黑字”来拨清过往历史的迷雾,想必李辉也未必同意吧。简言之,关于文的年龄是一笔糊涂帐;文在“反右”期间的表现及入狱期间的事情更是难以理清真实面目;至于“国学大师”云者,更是难有标准定位。
我手头的这本《屈原离骚今绎》很薄,只有104页,显然够不上李辉所说的“学术论著”的标准,但我也想提醒李辉注意的是历史背景是,在那个“文学要服务于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时代,要让小学文化的人都能看得懂,你能对此要求过高吗?这本书前面附有9张离骚插图,是极精美的木刻版画,整体略显蓝色,很古朴。当然最重要的是第一页有沈尹默先生专门为此书写的一首减字木兰花小令:美人芳草,此语寻常都解道。争比灵均,文彩昭然历劫新。蛟龙不起,汨水至今清且弥,故事难忘,五月南风粽箬香。怀沙兄属为离骚今绎题词,辄成《减字木兰花》一阙应教,一千九百五十三年五月尹默。
从沈尹默先生的这个题词,我们不难看到至少在1953年时,文怀沙的人脉是很厚实的。沈先生是著名的书法家,他为《红楼梦》题写的书名使用至今,同名电视连续剧也是用的这个。同样可证文怀沙的人脉的还有在这本书的后记中,文怀沙称“本书原稿曾请郭沫若师及游国恩先生代为校阅”。而这两个人在李辉文中借汤序波先生之口说文怀沙“怎能与郭沫若、游国恩二公并称呢?”但我认为,既然文怀沙敢在“白纸黑字”中声明请郭与游都校阅了,想必也是事实,那可是当事人都还健在啊,文胆子再大也不敢胡说吧,也不敢把这二公拉来作虎皮吧。
至于文怀沙入狱的“真相”,在《红学1954》中的版本是,《炎黄春秋》1984年第四期,舒云的一篇文章称,到了“文革”,文怀沙终于成了俞平伯向党进攻的同伙,他被抄家,作为漏网右派和漏网胡风分子被关了起来,与世隔绝十年。这是一个第三者说出的入狱原因,不是文怀沙自己所说。另需要说明的是,文怀沙是《红楼梦研究》和《红楼梦新证》的策划者和责任编辑(未署真名,书中署名为“王耳”),并在《红楼梦研究》中写有一篇《跋》,这两书在红学研究领域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由此可见文怀沙还是很有点学术眼光的,但未敢署真名,是不是他也觉得当时的政治气氛有点不对头?还要说明的是,在批判俞平伯期间,他还替俞写了不少“检讨”,这与急着与俞平伯划清界限的王佩璋形成了较鲜明的反差。当然我无权评论和批评王佩璋。在那个年代,一个普通人又能怎样做呢?就像汉娜在《生死朗读》中质问法官的那句话:如果当时是你,你又能怎么做呢?我举这个例子只是想说明,文怀沙的人脉厚,可能他还是很有些人格魅力的。我们不能要求一个才子完美得像个圣人,如果真的这样要求,人世间又有几个圣人呢。
历史有着太多的纱来罩着,我佩服李辉拨雾见青天的执着,但对于我国特殊历史时期的事件,在太多的尘封的纱未曾揭开前,我们何不慢些“质疑”呢?那段历史中有几个人敢完全让自己裸露于阳光之下呢?不可否认,文怀沙以目前的表现观之,是一个颇为张扬的才子,以中国传统文人的眼光观之,颇为狂野。但如果并未因“毁人不倦”而触犯法律,有些东西不防存疑。我总认为,对人性的拷问是应该的,但与其靠第三者拷问,远不如自己拷问更见深刻。这一点,巴金老人晚年的《随想录》为我们作出了榜样,那是一本读来让人心灵震颤的书。我相信,如果文怀沙有诸多见不得人的事存在于他的心里(这些东西很可能是他自己不说,别人就永远难以考证的),当夜深人静时,他的心里是不会平静的,百岁的高龄应该是老天对他的惩罚。你(李辉)主编的一套丛书叫作“沧桑看云”,其实白云千载何曾沧桑,只有人的不堪。
对于文怀沙,我也不了解,不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才子,但我想引用一段马致远的散曲送给老人:“蛩吟罢一枕才宁贴,鸡鸣后万事无休歇,算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付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不管您今年是89岁还是99岁,百岁光阴如梦蝶,您又还有几个登高节呢?趁现在身体还硬朗,去东蓠摘摘花,喝点老酒,醉了看看远山,多美!
对于今天的人们,我喜欢沈先生上述小词中的一句:五月南风粽箬香。今天在你吃着粽子的时候,你会想这是在纪念屈原还是楚怀王吗?你会在奋力划龙舟的时候,想着水下还有个满腹牢骚的屈原吗?与其将“美人芳草”看得非比寻常,倒不如好好享受屈原离骚的诗意美,享受端午节带给我们的民俗活动。让我们今天多些无机的开怀大笑,没事的时候摘下面具、伸伸懒腰松松手,这样是不是更顺应自然的规律?
谨以此文纪念即将来到的端午节。 正是: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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